【吉他教学·管锥编】音乐的味道

譬如以管窥天， 以锥刺地 —— 

所窥者大，所见者小，

所刺者巨，所中者少。 

——《庄子·秋水》

2016年上音吉他艺术节，本文作者在为罗孚山翻译大师课

吉他教学·管锥编

音乐的味道

韩洪涛 / 文

       喜欢京剧的人大概都会知道四大须生中的“余派" 宗师余叔岩的。余派唱腔在气息控制方面堪称一绝，余叔岩的演唱富有含蓄而浓厚韵味的“劲头”，听起来就是那么的有味道。所以，后代的老生行当大部分都会追随余氏唱腔，有人甚至倾尽毕生精力钻研余派运腔之法，乐此不疲。

       余氏唱腔中所用的这种“劲头”,表面上不像一般带有一定力度的劲头那样明显,它是一种发自“心劲”的潜意识作用。演唱者以此种作用来控制气息和声音时,听的人便会感到分外醒耳提神;用在身段动作方面时,同样也有振奋观众的精神作用。因此,我把它解释为中国戏曲演唱艺术“最完美的气息控制声音法。”

       京剧唱腔有它独特的味道，人们一听便可以从感性上体验到这种独特的味道。任何民族的、时代的音乐都会具有区别于其它音乐的独特的“味道”，这种味道具有浓郁的个性文化的气息。因为，音乐的味道一定是由“气息、连断、动态、色彩”等等的有机组合而形成的。

京剧绘画：《苏三起解》

       西方音乐在谈及音乐的这种“气息控制与呼吸、连断“”之法时，通常会使用articulation这一术语。不仅在音乐领域，在语言学与艺术领域都会涉及到这个术语，我在大学教授英语专业的学生《语音学》时，也曾经经常给学生讲起这个词。从构词法的角度来看art-或者arti-这个词根（root）意思就是“ 人为的，人造的，非自然的”，和这个意思相反的词当然就是nature或者natural（自然的，非人造的）。现代英中语中的art一词便指“艺术”或人类所创造“文科类” 学术研究（区别与science自然科学），另外如：artificial 人造的，artefacts人工制品等等词汇都来源于此。在语言学上，articulation主要有两个意思， 一是指 “action of producing a sound or word clearly in speech" (在说话时，将声音或单词清晰发音的行为）；二是指 “ expressing in coherent verbal form" （明晰的语言表达方式）。

      音乐上我们会频繁的使用到articulation这个词。这个词的翻译方法确实令人头疼，不好用一个中文词去涵盖其全部的意义。2015年旅美古典吉他演奏家胡滨先生来济南做《巴洛克音乐》学术讲座时，我们也曾经探讨过它的译法，有人把它翻译成“ 发音法”、“气息法”、“气口” 等等，但是我俩感觉都不是太合意。前一段时间，我和方放老师通过微信也曾交流过这个问题，方老师的意见认为“还是翻译成音乐奏法可能更合适...这个在巴赫音乐里是个重大概念”，他还告诉我“香港的有些同行把它翻译成：关结。我觉得翻译表达出了两者相互关系的意思“，而”上海音乐学院的钢琴赵晓生教授把它翻译成：连断法。但是我觉得不够完整...”，方老师还进一步举例说：“ 在吉他上，在123弦上演奏与在第4弦上演奏，其奏法个性不同。”

      近年，一些留学归国学者主张将这个词翻译成“ 运音法”，目前在业界呼声较高。但也没有得到正式的认可。今晚，马丁尼公司的焦经理在微信朋友圈也问到我这个问题，我略作思考，给他的答复是音乐的“断意法”。这个译法，其实我也是反复思考很久才提出的。意在此指演奏者通过一些的“连、断、顿、挫、延、促、呼、吸、放、收、推、拉、

开、合”等一系列技术手段来表达演奏意图和风格，断在此并非“断开”之意，而是“判断和决断”的意思。

      上海音乐学院叶登民教授个人主张将这个词翻译成“音韵法”也是个极好的建议。这样翻译的妙处在于把这个词从纯粹技术的含义上升到了艺术和音乐审美的高度，意境似乎更高一筹。

叶登民教授与大卫罗素夫妇

     下面这首索尔的《行板》是我在少儿吉他启蒙教学中训孩子们对乐句划分和articulation的理解的非常好的曲目。曲目难度不大，基本属于一个单线条的音乐。但重点是通过该曲，让学生尝试不同的乐句断开和articulation的方式，通过语句的节奏、诗歌的吟诵的音律通感，让孩子体会音乐的呼吸、走向和韵律，提高他们的音、韵审美感。过去的传统是：孩子的启蒙教育中，有一门非常好的课程叫《音韵和格律》，通过歌谣、诗词、对句等的背诵，培养孩子汉语音韵的美学趣味，这是个非常好的儿童启蒙课程，只可惜现在的孩子们已经不再能享受这中美妙了。

     仔细研究和比对过英语的句子音韵和节奏规则之后，你会发现西方音乐中的乐句划分和articulation的规则之间具有多么巨大的相似性，这个比较法可以用于两个教学途：1、英语语音教学中，对于语句节奏和律动感不好的学生，可以通过哼唱旋律来强化语感和句子节奏类型（pattern）；2、音乐学生可以通过语言节奏的认知和归类，体会乐句的划分原理和乐句节奏类型和内涵。这就是看似好不相关的教学其内在的关联性。

      在吉他的演奏上，当你一旦可以控制手部在弦上的运动时，那么你据需要考虑你的音乐articulation的处理了。这需要演奏者提前就作品做好articulation的规划。如果是旋律性较强的作品，你的选择可能相对简单—— 将作品演奏连贯（legato）。但如果是模仿某种音乐风格的作品（如巴洛克音乐风格），你就要非常的慎重了，你需要了解这个时期的作曲法、文化背景、审美趣味和器乐特点等等这些知识，然后再决定是连（legato)还是断（staccato）,是呼还是吸，是收还是放，是延还是促...等等貌似技术，但其实体现你的人文情趣和音乐审美的东西。

本文作者在学生讲解音乐中的articulation的处理

     说罢气息与连断，我们再来看看音乐的动态与色彩。要去完美地、非常有味道的演奏音乐作品，需要有高超的处理动态与色彩的欲望、理论和技术，三者缺一不可。有些演奏者，内心就没有热情似火的表现音乐的欲望，他的音乐一定不会打动人；有了欲望，没有理论依据和技术保障，无法很好的演绎对音乐色彩和动态表达的欲望。

   大部分弹古典吉他的人不会花太多的时间进行即兴音乐的创作。他们只是通过读谱来演绎别人已经写好的音乐。因此，他们最主要的目标就是要非常完美的演绎成形音乐作品。正像作曲家要去研究别人的作品，随时捕捉正确的乐思，并且精心编排整个作品的演绎思路一样，演奏者也需要研究音乐演绎表现技巧，要能够即兴地表现出我们的演绎思想，能够精心编排整个作品的演绎思路。

  很多学习吉他的学生不想对他们的演绎进行反复思考，他们更喜欢让音乐随着他们演奏的那一刻感觉走。这咋一听起没错，但是这个想法下会产生一些严重的问题。如果你没有花费大量的时将来提高你的即兴演绎技巧，那么你即时的发挥就有可能失败；也或者，如果你演奏时很紧张，而却事先又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你的要的即时演绎效果就不可能达到。但事实是，除非你自认为自己属于大师级的音乐家，已不需要在学习什么音乐表现技巧，我建议各位还是要花一些时将研究一下音乐的演绎技巧。

【视频：罗孚山-《六首俄罗斯小品》】

    下面这些方法可能有助于你对音乐的演绎做出积极的准备：

1、尽早的考虑演绎编排

      对于一部作品的演绎编排，考虑的越早越好。所谓“早”考虑，我是说两个方面的意思：这样作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太没有经验的演奏者；而且作品永远对你来说不会太新鲜。任何的演奏者，无论他处于哪个阶段的水平，都始终要积极的思考音乐演绎的编排。

    在许多次翻译大师课时，我都会看见从头至尾将作品演奏的非常完整扎实的学生。他们的记忆力惊人，技术游刃有余，但是音乐的表现却平淡无味。有些观众可能会认为“这个人见了大师太紧张了吧。” 而另外一些或许就会给出差评，说“这个演奏者不太会表达音乐。”但是我经常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太多的情况是，这些技术上非常好的演奏者根本就没有考虑过音乐表现的基本要素，这才是他们平淡无味的演奏的真正原因。当大师问他们非常简单的问题，像“这部分的旋律是什么？你能唱出来吗？高潮部分在哪里？”等这些问题时，学生往往给不出清晰的答案。他们的谱子一片空白 —— 这说明了他们平时几乎很少去考虑这些问题。

2、研究“游戏”的规则

       在体育运动中，人们经常会谈到要作“游戏的学生”。这一点在音乐上同样适用。提高你的音乐演绎能力非常重要的一步就是要更好地理解这个“游戏”的规则。演绎的方法很多，在这些方法之中，又有无数的方式去通过细节大打磨来构成整体的作品演绎。你越是理解你的喜欢和不喜欢的标准，成功与失败的界定，作品是否符合它的时代特征等这些东西，你就越有可能更好地向你的听众传达你的思想。

    那么，如何能做一个好的学习“游戏”规则的学生呢？答案非常简单：多听。叶登民教授曾经说过，你如何知道吉他音乐如何处理？那就是千万不要听吉他的CD，去听真正优秀的其他乐器的演奏大师或顶级乐团录音或现场。的每次听音乐时或者听CD时，你的耳朵都应该十分的“挑剔”：演奏者演奏的哪一点你喜欢？哪一点打动了你？哪一点你不喜欢？哪一点你不理解？哪一点让你感觉无聊？你越是能够非常具体的指出你所喜欢或不喜欢的地方，你在自己去演奏这个曲目时就越会具有你自己的思想。

3、了解谱面，找出音乐

      那么，如何开始你自己的演奏呢？对作品的结构要有所了解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是一部作品的内容理解的基础。因此，要花费一点时间演奏曲谱。曲谱就是我们的向导，它在作曲家想要表达什么上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你应该和作曲家开始你们的对话。你扮演着观众的翻译的角色，所以你首先要弄懂作曲家要传达的信息。作品的名称是什么？它是什么意思？作品的结构形式是什么？这是种传统的音乐形式吗？（如奏鸣曲式、舞曲、套曲、探戈等，这些音乐形式你都要充分了解，以便更加理解作品的精神。）有速度的记号吗？一开始作曲家给出你音乐动态的标记了吗？你能理解全部的音乐指示和标记符号吗？你应该记录下来音乐家给你留下的所有这些线索，之后才能开始你自己对作品的演绎编排。

       你一开始阅读作品时，你应该自然地去发现下面这些要点：主要的乐句在哪里？高潮部分出现在哪里？旋律是什么？在你作出你自己的演绎编排之前你应该确保上述的要点你都已找到、领会。如果你发现自己一开始不能自然地发现上面的要点，那么建议你要改善自己的音乐洞察和理解技巧了。在你学习音符的同时要把这个技巧当成重要的一环来认真对待学习。

4、大胆地实践你的演绎

    现在，真正的乐趣开始了。练习你的演绎能力的最好方法是从简单的索尔练习曲开始。索尔的作品上音乐标记的很少，这样留给我们做即兴发挥的实验余地就很大。乐句都是典型的非常工整，这样使我们很容易去演奏短小的乐句以看看我们是如何编排我们的演绎的。将索尔任何练习曲中的前8个小节挑出来练习。你能听出它们又能分成每四个小节为乐句的结构吗？乐句你想如何表现呢？现在就可以开始考虑动态和色彩的元素了。（将来，你会进一步考虑其它影响乐句表现的元素，包括：自由节奏、音乐（气息）表现法以及颤音、柔弦等。）当你想出一个想法时，就要试一试。

    我的演绎编排怎么样？演奏的还行吧？有没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然后在试试别的方式。改变之后好些吗？还是更差了？亦或只是不同而已？至少要尝试三种不同的演绎方式，你从不同的角度去听听它们的效果。根据你的喜好，你就放开大胆地尝试吧。最终，你会找到让你最有感觉的一两个演绎的。用铅笔将你的想法写下来，然后继续往下进行8个小节的尝试。采用同样的方法进行大胆的尝试吧。

     有的时候，当你往下进行乐句演绎的编排时，你可能会改变之前乐句的演绎想法。这很棒—— 这就是为什么我建议你要用笔把你的想法写下来的原因。谱面上写出你的想法的部分上说明你对如何表现已部作品已经做过思考；同样，谱面上空白的部分说明你可能对该部分的演绎要做进一步的思考。在谱面上将想法写出来并不意味着你永远不会改动，但是铺面上什么都没有只能说明你对作品的忽视或者不够投入。为了让观众信服你的演绎，你必须100%地投入。有时候我可能不太赞同某位演奏家对作品的演绎方式，但是只要他们是全身心的投入作品的演绎编排中的，我就绝不会感到无聊，而且即便是我不太欣赏某种演绎，我也会真正地享受这种演绎的过程。

【视频：罗孚山-《茉莉花》】

本文作者与俄罗斯吉他演奏家罗孚山

最后几句话：

      很多看过俄罗斯古典吉他演奏家罗孚山音乐会现场的人都会对他的现场令人震撼舞台效果而赞叹不已。他的演奏的气息把控和色彩动态处理就非常棒。我曾经问他如何处理音乐的动态，他告诉我：“音乐的演绎就如同即兴创作，没有完全的正确与错误，只是有的想法听起来比另一个更好而已，我也是在不断地设计、比较、放弃，因为即便是最伟大的音乐家们在什么是“最好”的演绎这个问题上也不能达成一致。”

      是啊，在音乐动态的演绎上，不要害怕去找出能令你感动的演绎，你对自己的演绎越是坚定，观众就越会信服你，就会正真地理解你的演奏，你的音乐才会真正有了你自己的“味道”。

（全文完）